生命的海嘯
品格人物：約伯
品格：正直
一、從櫻花到音階：生命的花海
上一章，我以日本民謠〈櫻花〉談「生命的花海」：櫻花開放三月天，花海連天染霞煙，極目四望繁如夢，清香出塵疑是仙。這首歌所用的，是日本式五聲音階，少了 Re 和 Sol；中國傳統五聲音階，則少了 Fa 和 Si。
有一次，我陪孩子玩了一個音樂遊戲。我找了七個孩子，每人拿一片「音磚」，代表 Do、Re、Mi、Fa、Sol、La、Si，再請一位孩子當「花神」。花神指到哪一個音，那個音就發聲。玩到後來，我讓花神決定：「今天不想聽到哪一個音。」當他拿掉 Re 和 Sol，音樂忽然變得幽微淒迷，孩子立刻說：「好像日本音樂。」換掉的是 Fa 和 Si，音樂又變得寬廣、明亮，孩子說：「這很中國。」
那一天，他們不只是認識了兩種五聲音階，更聽見：不同的「音階內容」，會展現出不同的文化氣質。你相信怎樣的人生哲學，就會活出怎樣的人生樣態。品格教育，正是幫助孩子清醒地選擇：我要用什麼「音階」，譜出我的一生。
二、廣播劇：生命的海嘯
2011 年，日本宮城發生芮氏九級大地震，引發海嘯與核災，畫面慘烈。那一陣子，我帶孩子上了一堂品格課，主題是「生命的海嘯」。
我在黑板上寫下：T S U N A M I。孩子說：「這好像日文耶！」我告訴他們，tsunami 原本就是日文「津波」，「津」是港口，「波」是海浪。日本因為多次經歷這種災難，連英文都直接用它的發音。
問孩子：「你在電視裡，看到了什麼？」有孩子說：「好多垃圾。」我追問：「是垃圾堆爆炸嗎？」
他想一想說：「不是，是好的東西被沖走了。」於是，我和孩子一起下了一個定義：
垃圾，不是東西本身不好，而是它失去功能，或被放錯地方。放對地方，就是資源；放錯地方，就成了垃圾。
談著談著，我們也談到「情緒垃圾」。一個孩子說：「就是一直想不好的事情。」我告訴他們：人的心裡有愛，也有恨。愛好的事、恨壞的事，本來是正常的。但如果倒過來，把「恨」放在該愛的人身上，把對善的事的耐心用完，把對惡的事的界線放掉，就是把心裡的力量放錯地方，原本可以成為祝福的情緒，也變成了垃圾。
孩子們從新聞畫面裡，還看到了另外一件事——日本人在災難中的秩序。沒有人搶奪，排隊安靜，資源稀少時也不爭先恐後。我們一起寫下這一句話：從災難的承受，看出一個民族的品格。那天，我把「品」與「格」拆開來說：你要做最好的自己，叫做「品」；你會想到別人，叫做「格」。
教室裡一片安靜。有個孩子輕聲說：「我也希望自己是有品的人，可是我做不到。」那是真實的告白。我回應他：當一個人心裡裝滿垃圾時，他很難去想那麼高貴的問題。這不只是個人，也是民族的故事。
三、日本的地理與民族的憂傷
要理解一個民族的反應，不能只看一次事件，而要回到長年的生存環境。日本國土約七成都被山地覆蓋，真正適合耕種的土地不多；它位在地震帶上，多地震、多火山、多溫泉。全世界規模較大的地震，有很高比例發生在這個狹小又臨海的島國，地震之後，常常還要面對海嘯。
二次大戰時，日本遭兩顆原子彈重創；2011 年的宮城大地震，破壞力被比喻為「上萬顆原子彈」的威力，許多地方至今仍在艱難重建中。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，苦難像一波波海浪，不斷拍打他們的歷史。
在這樣的背景中長大，他們對生命的理解，難免帶著一種憂傷與克制。
當我們再聽日本音樂裡那份隱約的哀怨，就比較能明白：那不是做作的感傷，而是被大地一次次提醒之後，學習收斂、學習珍惜的民族性。
四、約伯：患難與忍耐的名字
談完「民族的海嘯」，我把場景轉向個人的海嘯——聖經中的約伯。「約伯」（Job）這個名字，在希伯來文的意思是「患難」，在阿拉伯文則是「忍耐」。這兩個字，幾乎總是結伴出現。聖經為他下的評語是：「完全正直的人。」他富有、賢明、敬虔，卻在極短時間內失去一切：產業毀了、兒女喪亡、身體長滿毒瘡，從快樂高峰跌入傷痛深淵。
朋友們前來探望他。他們想安慰約伯，卻無法理解：「為什麼正直的人會受苦？」於是，他們預設了一個理由——一定是約伯有錯。約伯也相信：「受苦總有原因。」只是，他在有限的認知裡，看不見自己犯了值得如此懲罰的錯。於是，他向上帝發出一個問題：「為什麼正直人受苦？」
《約伯記》的開頭，讓我們先看到天上的對話：上帝稱讚約伯敬虔，撒但質疑：「他愛你，是因為你給他太多好處。如果你把一切拿走，他就不會愛你了。」上帝出於對約伯的信任，容許撒但奪走他的一切。人間不知道這場對話，只看見一個好人遭遇大災。
後來，約伯在絕望中呼喊，神在旋風中向他顯現。然而，神沒有回答「為什麼」的細節，只帶他看整個受造世界的浩瀚與奧祕——苦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。約伯終於說出那句著名的話：「我從前風聞有你，如今親眼見你。」他不再只是「聽說」有神，而是在苦難裡與神相遇。
我常對學生說：生命都有暗夜。如果我們所相信的，能幫助我們走過暗夜，那就是真理。約伯記不是一本解釋「為什麼」的教科書，而是一個人，在海嘯中抓住了誰的故事。
五、與孩子談「經歷神」：苦難，或數算恩典
有一次，我的小兒子很認真地對我說：「媽媽，你可不可以替我禱告，叫上帝讓我『看見』祂？那我就會相信祂。」我回答他：「人不能看見上帝的面，因為祂和我們是不一樣的生命。人不能『看』上帝，只能『經歷』上帝。」
他接著問：「那要怎樣才能經歷上帝？你為我禱告，讓我經歷神，好不好？」我沉默了一下，告訴他：「我捨不得。」因為，最直接、最深刻的方式，是在苦難裡經歷神。而作為一個母親，我很難主動為孩子求那樣的路。兒子立刻說：「那太慘了。苦難走不過就完了。」
我告訴他，還有另一條路，溫柔一些，卻一樣真實——那條路叫做：數算恩典。如果一個人在生命的場景中，看見某些事「其實不是理所當然」，而願意把它當成恩典來記得，他就開始在日常裡經歷神的同在。
六、忍耐與正直：品格如何被煉成
「忍耐」有很多種。有一種，是「小不忍則亂大謀」的忍——為了達成目的，暫時壓抑自己，是心懷不軌的忍。有一種，是「敢怒不敢言」的忍——處在下風，只能咬牙承受，等待有一天爆發。約伯的忍耐不屬於這兩種。他的忍耐，是一個正直的人，落在苦難裡，仍願意抓住所信靠的那一位，視之為與主同行的試煉，是一種無怨無悔的忍。
聖經《羅馬書》說：患難生忍耐，忍耐生老練，老練生盼望。「老練」這個字，英文就是 character——品格。可以這樣翻譯給孩子聽：患難會長出忍耐的果子；忍耐會塑造好品格；有了好品格，就有真正的盼望。
英文裡，「忍耐」是 patient，名詞時是「病人」，形容詞時是「有耐心的」。當一個人被打擊到體無完膚，他的確像一個病人，有權利被溫柔地照顧。知道自己是病人，他才會肯安靜躺下來；知道自己在試煉中，他才願意沉潛，不急著反擊。
那麼，「正直」呢？正直的英文是 integrity，指的是：完整（wholeness）——該有的部分都在，沒有缺缺；合一（oneness）——生命沒有裂痕，沒有被撕裂。如果說「成功」是外在的評價，那麼「正直」是內裡的整合。
優質管理有兩個條件：對自己，要「正直」（integrity），不自欺、不分裂；對別人，要「感恩」（gratitude），帶著恩慈與優雅。
品格像鑽石。因為曾經經歷高溫、高壓，才會呈現出一種不刺眼卻堅定的光。
七、明朗化與麻痹化：陪別人走過海嘯
多年來推動多元智能學習，我看見兩種會深刻影響孩子的經驗：
- 一種叫「明朗化經驗」——遇見令人敬重的大師，視野被打開，看事情的高度被提升。
- 一種叫「麻痹化經驗」——遇見喜歡妄加評論的「能人」，被羞辱、被否定，久而久之連原來會的事也不敢做了。
約伯的三個朋友，本想安慰他，卻在「你一定有錯」的前提下，一再加重他的壓力。這就是麻痹化經驗。在旋風中願意與他相遇的上帝，則帶來明朗化經驗——不是解釋每一個細節，而是讓他看見更大的圖像：在苦難裡，你不是一個人。
「理解」這個字，英文是 understand——站在對方那一邊，和他一起看問題，而不是站在對立面，把問題擋住，再說：「根本沒事。」有一次，我看心理師替孩子做測驗，問：「快樂和悲傷有什麼相同？」
孩子說：「它們很不一樣，可是既然你問『相同』，我就說——它們都是一種感覺。」
那天，我學到一堂課：很多爭論，是因為彼此不在同一個層次說話，各說各話。當我們願意先「understand」——站到對方那一邊理解，就比較不會用一句話，把人推回自己的孤島。
八、老師是擺渡者：頑石長出青苔
在學校裡，我常說：學生大約有三種格局——
- 老師沒教就會的，叫「先知先覺」；
- 老師教過才會的，叫「後知後覺」；
- 老師教過還是不會的，叫「不知不覺」。
教學的藝術，是陪孩子從「不知不覺」，走到至少「後知後覺」，甚至慢慢成為「先知先覺」。這當中不只有知識，還有品格。一堂品格課，是許多學習的串聯，也是孩子生命觸角的延伸。老師像一個擺渡者，把乘客一個個載過河，進入另一段旅程，讓生命不被困住，讓生活可以繼續向前。
曾經有孩子缺乏同理心，讓老師很心痛。一遍遍的開導，一波波的浸潤之後，我看見——頑石表面，長出一層層細細的青苔，不再那麼粗糙、乾澀，願意擁抱那溫柔又堅持的力量。
那些曾經受過傷、如今慢慢痊癒的孩子，反而成為同儕的榜樣，不再被嘲笑與冷漠迷惑，能夠恨惡不好的事，也能接納需要幫助的人。老師不只是在「營造安全的環境」，更需要有「修護的能力」——
像護理人員一樣，願意直視傷口，才能清洗、包紮。
在雅歌，老師每天都在學習；我們向孩子學習，也向自己的生命學習：
如何在一波波海嘯裡，仍然願意陪人搶救那一點溫暖。
九、一句話說品格：正直的定義
本章談日本的海嘯，也談個人生命的海嘯；談一個民族在災難中展現的秩序，也談一個人如何在苦難中守住信仰。如果要用一句話，總結這一集的品格觀念，我會這樣說：
正直（Integrity），指的是完整與合一。完整，是沒有缺乏任何一部分；合一，是沒有被撕裂與毀損。
願我們在每一次生命的小海嘯裡，都學一點點：既守住自己的完整，也不忘記別人的存在——在患難中生出忍耐，在忍耐裡長成品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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